探索內在-與自己的障礙對話

 

文/藍介洲社工師(中華民國視障者家長協會秘書長)

 

從光明到黑暗

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,就讀國小四年級時,我的左眼因先天性高度近視而導致視網膜剝離,隨後即完全失去了我左眼的視力。六年後,我十六歲時,同樣的劇情再次上演,歷經三次的手術之後,仍宣告失敗,右眼也完全失明,就這樣,我被迫告別這多彩多姿的世界,只能用聽覺與觸覺去探索黑漆漆的週遭。每當有人好奇地問起我失明的原委,如今我幾乎已能不帶任何傷感地侃侃而談,或許有些人無法理解我為何能如此釋然。

 

十六歲應該是青春洋溢的年紀,正準備要開始展翅高飛勇敢築夢。但失明後卻讓我像一隻折翼的孤鳥,無法拍動翅膀去追尋自己的天空,最後只能坐困在狹窄的牢籠裡,消極、無望地幻想著窗外的世界。我開始懷疑自己生命的價值究竟在哪裡?甚至不知未來將何去何從?每當想到自己這樣的不幸,就會不自覺地啜泣痛哭,對這一切我常感到憤恨不平與無助失措。

 

重新起航出發

失明後我整整在家待了兩年,總以為自己將無用地在家中終老,我選擇放棄了自己。但我的父母卻沒有選擇放棄我,為了能幫助我繼續完成學業,父母到處打聽有能力教導盲生的學校。在多次碰壁之後,好不容易得知國內也有專門招收視障學生的啟明學校。於是在父母的鼓勵與支持下,我進入了啟明學校就讀,而那也是失明後,第一次離家到外地求學,開始獨自一人生活,承擔失明後所帶來的挑戰。

 

啟明學校的學生都是視障生,只是視障的程度有別,有全盲生,也有弱視生;在年齡方面差距很大,從幼稚園小班到高三都有。當時我對於自己的遭遇還不能完全釋懷,對未來更感到無望,幾乎每天愁眉苦臉,每當師長或同學問起失明的原因,我總會壓抑不住心裡的悲痛,眼淚直流。然而從同樣是視障同學的身上,我開始注意到他們有不一樣的人生觀,驚訝發現原來視障者也可以活得很快樂。班上同學經常嘻嘻哈哈,根本感覺不出因視障而感到沮喪。甚至有時我不禁懷疑,他們的眼睛真的跟我一樣看不見嗎?若是,為何他們還會笑得出來?還可以這麼樂觀?

 

我從啟明學校畢業後,順利考取某大學的社工系,進入人生另一個階段。我在啟明學校學會了點字、如何照顧自己的生活起居,也學會了用更坦然的態度去面對身體的障礙。但進入大學之後,我從視障者的友善環境再次回到明眼人的世界,又得重新適應明眼人的生活與挑戰。大學的生活環境與啟明學校完全不同,很多事務都得自己安排。例如要解決看不到教材的問題,所以就要到處請人幫我報讀資料或製作點字教材,還有要自己克服交通行動上的限制,包括過馬路、找教室、找餐廳等。但很慶幸的,這之間都有很多我認識或不認識的人幫我,讓我順利克服這些阻礙,最後並順利從學校畢業,順利從事社工的工作。

 

與自己的障礙對話

我在黑暗無邊的世界裡,算起來今年已是第廿五個年頭,對於「失明」這件事,也讓我有很多的體會。從最初的消極無望,到今日的豁達釋懷,雖然每天仍要面對失明所造成的各種挑戰,但自己的心志和態度都已不能同日而語。曾有一位心理學家說過,人的一生是不斷面對挑戰、突破挑戰的歷程,而從面對、突破、再面對的無限循環中,人才能從中成長茁壯。

 

每個人在這世上很難十全十美,無論生理、心理、環境或財富,多多少少有所欠缺。可是當我們在比較時,卻往往很難看到自己所擁有的。我們常圍繞在「比上不足」的迷思中,對現狀感到不滿,而忽略了還有「比下有餘」的幸福。就像我的視力,在還看得到的時候,就不曾好好珍惜愛護,以為「看得到」是理所當然的,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喪失視力。而當我失明之後,卻後悔當初沒好好愛惜雙眼、沒有好好多看看這個世界。可是,當有一天我遇見一位因糖尿病而失去視力,又因雙腿截肢而需長期坐在輪椅的朋友時,才驚覺自己雖然失去了視力,但我還有健康的四肢、聰明的頭腦與敏銳的感官,還能到想去的地方、做想做的事、聽美好的聲音,這是多麼值得慶幸的事啊!

 

很多人會問,我怎麼克服失明的打擊,甚至還能樂觀面對?其實迄今我仍未完全克服失明的陰霾,也未必如他人眼中那樣樂觀,只是走在這條崎嶇的道路上,每逢遇到阻礙手足無措時,就會幸運地有貴人相助,而且絕大部分是不認識的陌生人。回想若在人生歷程中沒有他們相助相挺,我可能今天還在某個陰暗的角落載浮載沉。所以並非是我獨自一人成就自己,而是很多人共同成就了我。從我十六歲失明起,最終還能夠順利完成大學與研究所的學業,甚至擁有一份工作,這是我當年失明之初不敢妄想的一切。

 

有能力幫助別人就是一種幸福。因為擁有,所以懂得珍惜,才有餘力去幫助他人。我一直以這樣的哲理期許自己,別人能成為我的貴人,我也要成為別人的貴人。即使我看不到,所發揮的力量有限,但我還是能以自己微薄之力,去成就陷入低潮頹喪失志的人。如果人人都能互相幫助,社會就會變得更加溫馨而美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