真心對己,真情為人

朱芯儀/諮商心理師

各位靜宜之音的朋友們,大家好!我是朱芯儀,很多人一聽到我的名字時,都會忍不住的笑了出來,對!的確是同名同姓沒錯,我可是現在紅得不得了的小三呢!哈哈!感謝她為我打開知名度,讓人一聽我的名字後,想忘也忘不了啊!而除了小三以外,我身上還有許多角色,是我父母的女兒、是我朋友眼中的頑皮小精靈、是一個取得證照不久的諮商心理師,更重要的角色是,我是一個只剩左眼光覺和大塊色塊的後天失明視障者。

當我一得知這次靜宜之音的主題「人際與情緒」時,立即有許多念頭閃過腦海,人際與情緒是兩個截然不同但又密不可分的主題,是要挑選其中一個以諮商心理師的專業,跟大家分享一些心理衛生的知識?還是要提出一些我諮商的案例,與大家分享人際與情緒之間的關係呢?經過許多的思考,一個畫面戰勝了,就是下述在高中時與朋友到基隆的經歷。我想,我最想與大家分享的,是我自己從生命的過程中體驗的,什麼叫做「真心對己,真情為人」,只有當自己可以安撫、了解、面對並接納自己以後,人們才願意靠近,而此時,就開展了人與人之間合諧共處的另一條路,成為廣大花園裡和大家共生息,卻也是最獨特的一朵花。

以下就是這樣的一則我的生命故事,願與你分享:

目空一切的孔雀公主

從有記憶開始,我就是大家的掌上明珠,因為父母都是他們家中最討長輩們喜歡的小孩,我也就順理成章的變成最寵愛的對象,一帆風順的進入了國中。

回顧國中時代,十二個寒暑的順境,使得我「目空一切」。那時的我是全校叱吒風雲的超級明星,學業名列前茅,體育、美術、音樂樣樣精通,更在競爭激烈的全國科學展覽中獲得冠軍。我看不起同學們,因為他們都比我差太多了,我是獨一無二的神。


墜落

國三上學期,因為頭部持續的劇烈疼痛而進入醫院檢查,醫生平靜的告訴我,我長了腦瘤,是在腦幹的部位,很危急,我必須趕快做決定。我的心怎麼可能像他一樣平靜?我是個神,我不相信老天會這麼待我!

最後一次開刀是在1998年10月份。當我從麻醉中慢慢睜開眼睛,眼前的景象卻是一片黑暗,我慌張的問身旁的媽媽:「你怎麼不開燈?」。

我,那年17歲,右眼完全看不到,左眼只剩一點光覺和大塊色塊,右手右腳無法運用自如,右邊臉頰塌陷,身體不平衡地搖搖晃晃,再加上長期施打類固醇所產生的浮腫,我覺得自己就像個活死人,不願意看到除了父母以外的任何人。其他人一定覺得我很可憐吧!我才不要他們的可憐!我想要做回那個在鎂光燈下閃閃發光的朱芯儀!

我好想死,心裡大聲咒罵自己:「你還是個人嗎?連一支筆都撿不到,你以後要怎麼生活?」,我怎麼會變成這樣子?這不是我啊!我活著有甚麼用?我的存在只是造成別人的負擔而已!


暫時為了他們活下來

父母不停地抱著我哭,親友們的勸阻,自己的捶胸頓足,電視連續劇上的種種自殘方法,在我家真實地一再上演。

有一回,我又作勢要拿剪刀戳自己的手,媽媽抱著我痛哭失聲並說:「如果你不想活了,我也活不下去了!」。

不知怎的,那一聲突然驚醒了我,有一種極度悲傷卻又感動的心悸在我體內流竄;我想到一幕幕的畫面,尤其是我的父母:從不掉淚的爸爸,為我不知流了多少淚,為了我,他連第二生命的事業都可以不要;而一向愛美的媽媽,蓬頭垢面地以醫院為家,從來不為錢煩惱的她,到處為我籌措醫藥費,他們可曾放棄過我?他們可曾嫌棄過我?

看到他們難過,比我自己難過更令人無法承受。我一死了之是很簡單,什麼事都不用管了,但他們呢?他們已經遍體鱗傷了,我怎麼還忍心能如此傷害他們?

當下我覺得自己好自私,也告訴自己,就算只為他們,無論如何我都要勉強自己活下去。


限制下的價值在哪裡

從最後一次開刀到高中復學之間的幾個月,爸媽送我到啟明學校學習點字與定向,學習的過程很辛苦,完全顛覆以前的經驗而重新開始摸索和適應一個盲人的生活。

雖然心情仍上上下下地起伏著,但是我甘願,最起碼在這裡我能找回一點自尊,能夠覺得自己不是一個事事都得靠人的廢物。但是,我並不甘願,好強的我怎麼會就此滿足呢?


我無法用紗布掩蓋血流不止的傷口

上了高中,與這麼多明眼的同學們相處,我並不覺得有這麼多人能來幫我是種幸福。相反的,與他們相較,我顯得更自卑、更軟弱無力。

身為一個後天失明的盲人,我的心情就像從最高的山跌到了最深的谷,感覺世界從此崩解了;就算我用盡全力,也無法挽回任何事實。我好羨慕同學們,甚至是嫉妒,每當注意到他們身手矯健地抓取某樣東西、上課快速的抄筆記、看著電視中演員的表情或動作而哈哈大笑,我的心裡就好痛-它們不停地提醒著我,我真的看不見了!

記得高一上學期的某次下課時間,我感覺到身旁一大堆同學們快速跑過,聚集到一個小角落,想要打入大家圈子的我好奇地大聲詢問:「你們在幹什麼啊?」一個同學不經意地回答我:「我們在看漫畫,你不用過來了,反正你也看不到!」。

「你在說什麼?我看不到也不用你提醒啊!」同學們說的每一個字都如同利刃般,劃破我原本就脆弱、不堪一擊的心,我內心泊泊的鮮血開始流淌出來。

可是我很清楚,這並不是同學們的錯,而是我的自卑使我這麼痛苦難受,我真的不想要失明啊!

高一的那一年,不論注意到、感覺到、聽到什麼,這種事頻頻發生。更遑論因不熟練點字,而使一向是以九字頭分數起跳的我,卻在考試中只拿到個位數的分數。我的心痛無法言喻,任憑我怎麼用紗布把內心的傷口遮蓋住,它仍舊不停地流著血。

最後我放棄了,我知道我用再大、再厚、再密的紗布都掩蓋不了它。只有將它敞開,我和我身邊的人才有可能治療它,一次一次我不得不正視它,但也不停地關照它,看清楚傷口的樣子、要用什麼方法治療、如何把膿導引出來······傷口慢慢結疤而不那麼疼痛了。


「承認」是面對與接受限制的第一步

其中,最讓我不能忍受的就是拿著手杖在人來人往的地方行走。一個看似面貌清秀、花樣年華的女生,手裡卻拿著一根足以讓全世界都知道「我是個盲人」的手杖。

不用眼睛看,我都知道路上的行人會如同在動物園觀看猩猩般地上下打量我,我實在不能忍受,我怎麼能像是隻猩猩呢?

有智慧的爸媽知道,他們不可能一輩子陪著我、保護我。所以在我的能力範圍內,他們忍住心裡的不放心、擔心與害怕,一步一步地放手。讓我在安全的環境中慢慢獨立長大,並慢慢學著照顧自己。所以,「訓練我自己搭捷運上下學」就是他們堅持要我學習的第一個功課。

我也想要獨立,讓自己不再是別人的負擔與麻煩,但是我不願意從家裡到學校的一大段路上,在眾目睽睽之下都拿著手杖!可是,如果我不拿手杖必定寸步難行,還會撞倒東西、跌得很慘,這該怎麼辦呢?

第一次在這條路上拿出手杖,我的頭盡可能低低的,走路也儘量快一點,不想讓任何人發現我或看到我!但是,一次、兩次、三次······多拿了幾次手杖、多說了幾次我是視障之後,好像也沒那麼可怕。我不用擔心別人會不小心傷害到我,也不用擔心有人會橫衝直撞地撞到我。而且我還發現,只要一亮出我的手杖,我不必費力喊「借過」,人潮擁擠的街道馬上會自動分成兩邊讓我通行。

我想,揭開紗布勇敢的「承認」就是面對與接受的第一步,即使多麼不情願,但只要肯開口承認自己的缺點,這個缺點就不再是無法接受的弱點。而且,當我承認的時候,就不會因為別人刺痛我心裡的傷口,使它更深或擴大。

我也發現,我的自信心增長了,我不再那麼以自己是盲人為恥,有時候甚至能在內心挪出些許空間,以享受身為盲人的一點點好處。


當我們同在一起,施和受一樣可貴

當我的腳步逐漸的站穩、心情慢慢的放鬆後,我將注意力從自己身上挪出一部份空間,給了我身旁的人。

高一下學期末,同學們和我都逐漸熟悉彼此的存在,也逐漸找到相處的模式。一次為了要完成公民課的報告,我們一組八個同學一起去基隆山與和平島,同學叫我不要擔心,他們會當我的嚮導也會保護我的安全。可是這是我失明後第一次跟家人以外的人去那麼遠的地方,我很擔心是否會發生什麼事情。

我的父母還是一貫的態度,鼓勵我試試看,即使可能跌得鼻青臉腫,也是一個很好的學習。但他們並非就這樣放手,而是在事前與我討論,我應如何尋求別人的幫忙?應如何告訴別人要如何幫我?如果有意外時可以如何做?讓我雖然忐忑,但也有點期待這一趟的冒險,我覺得自己已經準備看看另一個世界了!

那天的天氣陰雨濛濛,因為下過了雨,山路泥濘不堪。為了完成報告,大家半拉半推地協助我到達了山頂。但是,所謂上山容易下山難,下山的路上有一條大水溝,男生直接奮力一跳就過去了,只要對面有人拉一把,女生也可以大步的跨過去,那我怎麼辦呢?

我說我也可以跨過去,可是同學們不答應,他們怕我會有危險。大家交頭接耳地討論著,幾個男生居然就趴在水溝上給我當路橋,兩旁都有女生牽著我踩著他們的背走到對岸。

這是真的嗎?他們真的肯這樣做?我老眼昏花了嗎?我平常又沒有對他們多好,他們怎麼肯願意這麼幫我呢?

到了和平島,大家又開始煩惱該如何讓我到海邊了-因為我們必須躍過無數個大大小小的石頭,才能摸到清涼的水。我灰心地說:「沒關係,我在這裡等你們好了,你們過去吧!」。

同學們一致的搖頭不同意,商量著要如何幫忙我過去。再一次地,奇蹟發生了:同學們像接龍似的,一個推、一個拉地把我「傳」了過去,兩旁有男生在護衛著以防我站不穩,還有兩名同學擔任開路先鋒,四處探查哪一條路線的石頭比較好走。

等我們到了海邊,大家都雀躍地高聲為我歡呼慶賀。我的心裡充滿感動,我從沒想到他們竟願意如此帶我上山下海,我原本看不起的這些平凡人,竟然是這麼的不平凡!那些祝福和掌聲,應該是屬於他們的。

以前我總認為「施比受有福」,真正有能力的人應該是一個付出的人,需要別人幫助便是一種示弱的表現。其實,當願意說出脆弱和需要、真心接受別人的幫助,也是一種無私的給予!表面上看來是被別人幫助的我,同時也透過這個經驗在幫助他們,讓他們再次肯定自己的價值與意義。

已然如此特殊的我,不能只是再想當個單打獨鬥的明星。我必須要藉助那麼多人的幫忙,讓他們成為我的眼睛和手腳,協助我達成願望。而且,只有我最瞭解自己的狀況和需要,如果我不肯直接說出來,別人又如何知道該怎麼幫我呢?

他們的成功也就是我的勝利。我的世界,不再只是繞著自己一個人轉;我終於明白:別人和我是一起的,是彼此互助的,是緊緊相連的。


不是別人如何看待我,而是我如何看待自己的限制

同學們一開始根本不太敢接近我,深怕不知說了什麼我就會眼淚決堤,在別人眼中他們就是個欺負弱小的惡霸。他們絕對有權力離我遠遠的,避之唯恐不及地退避三舍。

但是,他們不但靠我越來越近,上下課結伴而行、一起逛街看電影,甚至要去教官室接受訓誨或處罰時,都會拉著我一起去,因為這樣教官會手下留情;拖拖拉拉換體育服而遲到的女同學,也一定要與我一起進入教室,告訴老師是因為我的動作較慢,他們為了等我而遲到了,老師不但不會責罵,還會嘉許他們的同學愛······。

我恍然大悟,想要別人靠近我原來並不是難事。只要接納、甚至喜歡自己就好了!這不是別人怎麼對待我的問題,而是我怎麼看待自己的障礙。我與自己的關係,才是他們決定要如何與我相處的關鍵。 公園裡一朵獨特又美麗的花

不管別人是否相信,我真的喜歡失明的自己。痛苦是生命必經的過程,但是帶給我的遠比我的付出多。

走出了生命最陰暗的幽谷,我覺得自己是幸運又幸福的,好在有那麼多人無時無刻的陪伴和支持,使我的心眼睜開,用另一種角度來看待生命,用另一種心情來迎接失落。

我真的相信我的病和我的盲是有意義的:它迫使我從一隻只看到自己的孔雀,變成公園裡百花叢中,一朵努力綻放的花朵;我雖然只是其中的一朵花,但卻與這座公園共生共息。每朵花都長得不一樣,就如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質一樣。我的失明,不是我的傷口或是缺陷,而是我的獨特,我一點都不引以為恥,甚至還有些驕傲的炫耀-因為,若不是它,我不會成為公園裡眾多花朵中,這麼獨特又美麗的一朵花。